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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陶德有了全新的職業,他卻居住在一群下層人士之間,這裡是城市的內裡。是一個比城市還要城市的地方。我說下層、內部,但這些狀態該如何形容呢?天知道城市又如何會落入這般光景?你可以想像一下,人們必須付出多少苦心勞力,才能在最後破壞這座城市(也許是幾世紀之後,遠超過我的有生之年),才能創造出美麗的原野,造出一片綠草如茵的應許之地,我必須感到慶幸,因為我並不是出現在這座城市的肇始之時。當時它一定是突然就有了生命,在一瞬之間,大步擺脫那片死寂的沙漠或溼地,剎那間便具有了相當的規模。

時間箭(Time’s Arrow),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2007年8月初版。46-47頁。

 

1987年12月,陳定南跟王永慶為了六輕問題電視上辯論。後來,宜蘭縣民間的反對聲浪日大,六輕不得不退出宜蘭利澤另覓去處。

六輕退出宜蘭,決定了宜蘭往後發展的走向,也彷彿標記了那個時期一種新意識的崛起。後來六輕罔顧麥寮當地養殖業的反對,決定落腳雲林,此後過了20年,雲林跟宜蘭走往不同的道路。那時候我才六歲,當然無能理解其中的意義。

考上研究所的那年,我趁著人生最後的暑假,跟朋友兩人開車環島。學生因為窮,所以臉皮夠厚,四處借住朋友、同學家倒也不會不好意思。到了雲林,照例找了個大學時期的酒肉朋友借助一宿。那是他的老家,叫施厝寮,屬於麥寮鄉,一過崙背鄉就到了,往西一看就可以看到本來要建在宜蘭的六輕。他老家那時只剩他阿嬤住在那,每天早上五點半依然出門種田。我在閒聊時隨口問他為何不將阿嬤接去台中住,他回答我:「她還要顧她的菜,而且去台中沒有朋友,老人會覺得無聊。」

晚上,我出門望海邊一看,真正是紅光燭天,彷彿台塑廠區發生大火。那可怕的光害令人感傷,我問了朋友,他說這是尋常底事。

又過了幾年,「利澤」科學園區決定動工。二十年,好似什麼也沒改變。

 

前幾天,我跟朋友約在中正廟捷運站。我早到了一點,那是尷尬的零碎時間,拿書出來看嫌太長,不做些事又浪費了。這時有個「兜、兜、兜」的聲音引起我的好奇,我站在捷運站的地面出口處,下意識的尋找聲音的來源。幾秒鐘後,一個老人拿著好幾袋的東西出現,那些東西的重量略微超出他的負荷,他一面走一面看,好像在尋找什麼。然後一個拄著拐杖、更老的老人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的出現在我的視線裡,那個顯然比較年輕的老人苦笑著說:「哎呀,這邊的出口也沒有電梯。電梯在那邊。」看來他們已經走了兩個出口,看著拄著拐杖那老人的每一步,我相信這個搜尋的過程對他來說無比漫長。

較老的老人一下沒有體會過來,他持續緩慢的前進,一瞬間我分不清楚他的表情意謂如何。就在我思考他是要先踏上僅僅「3階」的樓梯上到小平台後,再往下經過50階樓梯的考驗,還是要去另一個出口坐電梯時,他已經堅定的踏上了第一階。然後我看著他手握扶手一階一階的往下,這時,我朋友坐著「往上」的電扶梯上來了。朋友意識到我在看著些什麼,我察覺到他的遲疑,對他說:「你看,台北是一個你老了之後沒辦法居住的城市。」

他笑了笑,說:「對阿,台北是一個老了之後沒辦法居住的城市。」

 

我想起吳明益老師有一篇叫做「沒有一條路可以散步回家」(https://www.facebook.com/notes/吳明益/沒有一條路可以散步回家/448779027822
的文章。他在文中這麼說:

「我看著我母親的背影這麼想,他們那一代確實是富有了,可是建立的是一個不曾為他們留下一條晚年仍能安心步行道路的政府,不管那個城市是觀光城市還是居住性的城市。」

那個老人年輕時也許沒有想到,在他年老後,他要去找朋友、買衛生紙、看醫生或者只是想去中正廟瞻仰過往偉大領袖的遺跡時,都必須通過彷如一個世紀的漫長考驗。

而健步如飛的我們有想過嗎?

 

這篇文章開頭的引文,出自「時間箭」。時間箭是一部極為特殊的小說,這本小說從頭到尾倒著寫。從一個老人,寫回他出生的過程。倒著寫不是指小說使用倒敘法,而是他真的像錄影帶倒帶一般倒著寫。譬如他寫愛情的開始:「我的愛情通常在敲門聲中結束,她們轉身帶上門,然後輕輕敲兩下。彷彿為我們愛情的棺材釘上封棺釘。」,譬如他寫:「人們創造生命,只要用力往地上一踩然後把腳拿開,螞蟻就從中誕生了。」(抱歉,我都不大記得原文)其實是在寫(螞蟻)生命的毀滅。這種寫法無比突梯,無比滑稽,卻無比驚悚又無比真實。開頭那段文字,是在描述一個城市的興起有多困難。但是沒看過這本小說的讀者或者沒經過我的說明,大部分人可能會把他當成城市的毀滅。在我們驚嘆馬丁.艾米斯的天才時,大概會覺察,毀滅一個城市跟興建一個城市同樣困難。



馬丁.艾米斯

這代表,如果不幸你發現這是個在你年老後無法居住的城市(或國家),在你有生之年,你恐怕無法毀滅並重建它。

 

上個星期,國光石化(八輕)經過了五次環評,環評會主席蔣本基在多數委員反對下,仍在4/21號做出「有條件通過」和「不予開發」兩案並陳的結論,並在4/22(世界地球日)持續討論「有條件通過」與「不予開發」的條件為何。沒想到馬英九總統居然在當天的記者會上宣佈不支持國光石化在彰化縣大城鄉繼續進行,接著經濟部長也改口了。當然在此之前,在野黨的蔡英文等人也推翻執政時的政策改口持反對態度。在勢不可擋之下,他們做出了這些決定跟言論。

唯有在勢不可檔之下。

如此看來,他們的良心是各界環保團體給他們的,是響應反國光石化的人士給他們的,是晚上睡在環保署前的學生給他們的,是養殖蚵仔的蚵農給他們的。

他們的良心全是別人給他們的。而這些別人分給他們的良心何其脆弱,若不小心哺養,須臾便會消散。就像六輕變成利澤科學園區。

國光石化的事件只是代表這個社會開始願意思考並選擇一種新的方向,其後還有許多我們必須共同思考,共同承擔的事物,好比東部發展條例,核四興建與否等等。

 

所以,如果你不願意住在一個老了之後無法行走,無法居住的城市,那請不要吝於把你的良心分給他們–那些我們選出來的政客。


100/01/26 反國光石化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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